朋友,您架过几座桥?在您的一生中,准备架几座桥?
国内外著名的桥梁专家茅以升,一生架过许许多多的桥,有物质的桥,有精神的桥。
他,就是一座雄伟的大桥。
架起知识的大桥
在茅老九十寿辰前夕,我专程去拜访了他。老先生坐在书案前的藤椅上,兴奋地和我谈着。我想起他的高龄,不由地问道:“坐在藤椅上不累吗?”
“不累,不累,我天天都坐在这儿。”
他的老秘书许宏儒老先生告诉我:“每天早上起来,他就往书案前一坐,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。几十年都是这样。如果换一个人,这么大年纪了,为啥不放松一些呢?直到现在,他每天还是坚持坐在那儿。多少年总坚持这股劲。现在,他的眼睛不好,不能看书了,他还是没减少这股劲。前些年一家杂志请他题词,他写道:‘思维就是活动,端坐就是坚持’。”
我们谈起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时,茅老首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:
“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关键问题。我十岁那年,叔叔送我一本地图。在中国地图上,我看见台湾地图用墨涂黑了。我问:‘为什么台湾要用墨涂了呢?’叔叔说:‘台湾是中国的领土,因为我国和日本打仗打输了,被日本人占了。’我当时很气愤,心想,中国的领土为什么被日本人抢占了呢?!一定要把台湾夺回来!后来我看了一些革命的书报,接受了一些革命思想。1912年,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,我的同班同学杨杏佛在救国会,要我去南京,和他一起追随中山先生闹革命。当时,我想去,可是母亲不准,说要先有学问再革命。我还是要去。母亲来信说,如离开学校,就不是她的儿子。我因此没去成。但我从此下定决心,一定要学好知识和本领,用知识报效祖国。”
从那时起,茅以升就开始架设自己的知识的大桥。
茅老从小天资聪慧,但他更得益于后天的勤奋刻苦。中学时,祖父教他读古文。祖父先抄录一遍,要他在一旁听讲,规定他在第二天上课前背熟。没想到,祖父刚抄录完,茅以升已能背诵出来。祖父十分赞赏他聪敏过人。茅老对我说:“其实,我是在锻炼自己的记忆力。”
茅老锻炼记忆力的故事很多,最著名的是他背诵圆周率的故事。1940年,唐山工程学院迁到贵州平越县,校庆那天,举行游艺会,同学们欢迎茅院长表演个节目。茅老不会唱歌、跳舞,就说:“我表演背圆周率吧。”他一口气背到小数点后一百位,同学们热烈鼓掌,赞叹不已。回忆起这段往事,茅老兴奋地说:“直到现在,我还背得。”
“您的记忆力为什么这么好呢?”我惊叹地问。
“记忆力就是要用,老用就不衰。”
“博学强记,多思多问。勤于实践,勇于创新。”这是茅老对自己治学方法的总结。他既通晓工程和技术,又注重科学理论的研究;他不仅在理工方面有深厚的学识,在文史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。他写的《桥名谈往》、《二十四桥》,博古通今,资料丰富而又有说服力。特别是他1963年2月在《人民日报》上连载的《桥话》,更是难得的文学佳作。毛主席曾对茅老说:“你的《桥话》我看了,写得很好。你不仅是个科学家,而且也是个文学家哩!”
茅老的长女、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茅于美深有感慨地说:“父亲的功底很好,他不仅通科学,对文史哲也通。现在有些青年人,学理工的不通文史,学文史的不通理工,就是学中国文学的,对外国文学也知之甚少。一些老科学家,很少不通文学的。父亲如果没有很好的文学功底,只会造桥,我想,他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影响和贡献。”
茅于美道出了茅老架设知识大桥的要领。建桥是讲究处处平衡与和谐的。一座瘸腿、不平衡的桥梁,怎能载车行人平安到达彼岸?更谈不上百载服务于人类了。
“1916年夏天,我在唐山路矿学堂毕业后,正好赶上北京的清华学校招考十名赴美研究生,由各大学保送毕业生应考。我是唐山保送去的。”茅老回忆着他走过的漫长道路。
“这年9月,我被派到美国康奈尔大学土木工程系学习。来到注册处报到,主任说:‘唐山?这个学校我从来没听说过。’要我重新考试,合格方能注册。考试后,我的成绩很好,注册处主任高兴地说:‘你的程度很好。唐山学校不错。’在我以后从唐山去的学生,就再不用考试了。”
茅老在一篇文章中写道:“桥也是这样。由于朝夕负荷,风吹浪打,必须材料坚实,结构安全,它才能站得起来,愈站愈稳,它就能长期站下去。”知识的大桥也是同样,也要朝夕负荷,也要经受风吹浪打,没有坚实的基础和结构,是经不住考验的。
“在康奈尔大学学习了一年,我就取得了硕士学位。我的导师——在美国桥梁界负有盛名的贾柯贝教授对我说,你搞桥梁,光靠理论不行,一定要去实习,取得实际经验。”贾柯贝教授介绍茅以升到匹兹堡一个桥梁公司去实习。在那里,茅以升先学绘图、设计,又到工厂做了一年半工。金工、木工、油漆工都干过,学习了全部造桥技术。这段时间,他白天在工厂做工,晚上到加理基理工学院读博士研究生。1920年获得加理基理工学院第一个工学博士学位。茅老说:“这段时间虽然非常辛苦,但是,这些实践活动,对我后来能建造钱塘江大桥起了很重要的作用。”是啊,知识的大桥并不仅仅是用书本建造起来的。
茅老注重实践的观点,还反映在他的教育思想上。他按照这个教育思想,培养了一代建桥人才。
“每造一座桥都是一次创新,很少有两座桥是完全一样的。因为自然界是千差万别的。造物质的桥如此,架精神的桥也是一样。”茅老谈着他对创新精神的体会,举了他在教学方法上的尝试。
“当时,一堂课是五十分钟,前十分钟由老师提问学生。问到谁,无非是站起来背一通,待到期末考试,仍然暴露出许多问题没弄懂。我针对这种弊端想了一个新方法——学生考先生,让学生提出疑难问题请老师回答。学生提的问题越深,说明他的思考越深。有一次,一个学生提出:‘应力与应变孰先孰后?’当场把我考住了。我给他打了一百分,同学们都很惊讶。从此,学生提问题的兴趣更高了,都想提出老师答不出来的问题。这种创造性的学习方法,使学生的程度大大提高了。”
听过茅老的这些故事,仿佛看到了他在探求知识的道路上留下的一串串艰辛的足迹。我感到,茅老不只是在求知学艺,而是在用自己的点点心血,架设起一座知识的大桥,达到自己献身科学、服务人类的理想彼岸。
架起奋斗的大桥
在茅老写的回忆录的扉页上有这样一段话:“人生一征途耳,其长百年,我已走过十之七八。回首前尘历历在目。崎岖多于平坦,忽深谷,忽洪涛,幸赖桥梁以渡。桥何名欤?曰:奋斗。”
“父亲的一生,的确是奋斗的一生。我祖母常说,初到你们茅家,你们穷得连根筷子都没有。也就是说,他的家庭是无法依靠的。在国民党统治时期,他也没有任何凭借和靠山。无论是求学还是在事业上出成就,都是依靠奋斗。”茅于美回忆她父亲的一生时,感叹地对我说。
我和茅老谈起对“奋斗”二字的体会时,他首先告诉我的是:“要相信科学”。他反复重复着:“要相信科学是靠得住的,对科学一定要有信心。”
这番话,是茅老从事科技工作几十年来的深切体会。
“1933年春天,我正在天津北洋大学教书,当时的浙江省建设厅长曾养甫请我赴杭州,在钱塘江上兴建一座现代化的大桥。”茅老回忆着。
“当时在杭州民间流传一句谚语,叫做‘钱塘江造桥’——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。因为钱塘江的潮水和流沙都是别处罕见的。潮水来时,潮头壁立,破坏力量惊人。流沙是极细极轻的沙粒,一遇水冲即被刷走。江底石层上流沙覆盖,深达40多米。所以,杭州人说‘钱塘江无底’。在钱塘江上造桥,人们认为是异想天开。而当时,中国所有的现代化大桥,都是外国人修的。我想,建设厅长曾养甫邀请我来杭州造钱塘江大桥,分明是要我做不可能成功的事。究竟能不能成功呢?经过调查研究之后,我作出一个结论:在有适当的人力、物力的条件下,从科学上看,在钱塘江上造桥是可以成功的。”
多么有胆识的决断啊!茅以升的奋斗精神,是建立在科学的坚定信念上。他相信科学的无比威力,相信科学的力量能征服人世间的一切困难。
“相信科学,还要善于利用科学。”茅老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见解。
“1935年,钱塘江大桥正式开工后,曾遇到一个接一个的困难。外面传着闲言碎语,说什么‘这样干下去,哪里会成功?’银行界人士听说后,也想不再支付贷款了。曾养甫当时已调任铁道部次长,把我找去,厉声厉色地对我说:‘如果桥造不成,你得跳钱塘江,我也跟在你后头跳!’母亲听到这些事后对我说:‘唐僧取经,八十一难;唐臣(我的号)造桥,也有八十一难。只要有孙悟空,有他那如意金箍棒,你也同样能渡过难关。’那时的孙悟空就是我们造桥的全体员工,如意金箍棒就是科学里的一条法规:利用自然力量克服自然界的一切障碍。”茅老兴奋地和我谈起怎样用这根科学的金箍棒斗倒八十一难。“开始打桩,因为泥沙层太硬,打轻了下不去,打重了桩就断了。一天一夜只能打三根,全桥九个墩有1440根桩,这样打,要打到那一天啦!后来,我们很好地利用科学,研究出‘射水法’,改进了技术,难关就渡过去了。”
“关于‘沉箱’的难关就更多了。这个庞然大物,重600吨,要把它浮运到桥址,中间遇上大潮,铁链被切断,沉箱浮起,陷入沙土中,费了大事才拖回桥址;又遇大风雨,沉箱拖带铁链,往下游浮下去,撞坏了轮渡码头。四个月里,沉箱如脱缰的野马,四处乱窜。外面传说,钱塘江真厉害,桥墩站不住,东西乱跑,甚至认为有鬼,要用儿童的灵魂去祭江。在这些难关面前,我们还是相信科学的威力,用那根金箍棒,改进了技术,并用十吨重的混凝土大锚代替了铁链,沉箱就不再乱跑了。”茅老讲到这儿,仰面靠在藤椅上,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。
“还要再说说群众力量问题。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,8月14日,敌机就来轰炸钱塘江大桥。工人们在这种情况下,不怕牺牲,日夜赶工期,到9月26日通车。这一个月零十三天的时间,是抗日战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。”
听了茅老的讲话,不觉耳目一新。茅老的“奋”,是建立在对科学的坚定信念上;茅老的“斗”,是依靠群众的力量,挥舞科学的金箍棒,斗垮重重难关。这座奋斗的大桥,帮助茅老跨深谷,渡洪涛,成就了一桩桩有益于民的大事业。可以说,这座奋斗的大桥,是茅老事业成功的桥梁。
他就是一座雄伟的大桥
茅老在一篇文章中写道:“造成的桥,就老呆在那里,一声不响地为人民服务。它总是始终如一地完成任务。它不怕负担重,甚至‘超重’,只要‘典型犹在’,‘元气未伤’,就乐于接受。”“有时桥还在,但下面的河却改道了,或两头的山崩陷了,连山河都未必能和它相比。”
许宏儒老先生说:“这是借说桥,在写他的人生。”
是的,茅老的一生,正像桥一样,不管日里夜里,风里雨里,不管是和平的日子,还是战火纷飞的年代,他都是始终如一地在为人民做贡献。他从光绪年间起,历经了许多个时代。山河变了,河道改了,连山都崩陷了,他依然是一声不响地为人民做贡献。只要“典型犹在”、“元气未伤”,他就乐于奉献。他今天已90高龄,还老有做不完的事。早年,他造了我国第一座自行设计、施工的现代化大桥,晚年又主持研究《中国古桥技术史》。他说:“李约瑟写的《中国科学技术史》里面,有古桥的专章。外国人都替我们写了,我们自己还没人写。”他主编的这本书,今年第一季度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。
最近,他又组织、搜集了古诗词中关于桥的篇章和诗句,积有卡片几千张,准备以此编写成书。
他时时想着要为人民造桥。他满怀深情地对我说:“钱塘江上应该修第二个桥了。现在的钱塘江大桥上,一天走几千辆车,负担太重!”
“我还有一桩心事,就是台湾问题。”茅老继续说:“前面,我和你谈到我十岁时的心愿。台湾光复后,我在1946年曾到台湾去参加过一次学术会议,看到过台湾的迷人景色,还看望了在那里的许多交大、浙大、唐山、北洋的老同学和朋友,我更加热爱台湾了。1955年我到日本访问,恰好住在下关的‘春帆楼’。下关,原名马关,李鸿章签字把台湾割让给日本就是住在‘春帆楼’。看到李鸿章住的房子,我们的心情很不平静。心想,台湾要能回归大陆该多好啊!”茅老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,接着说:“在台湾,我有很多熟人,他们都很愿意回来。我有条件去做这个工作,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,去架设连接海峡两岸人民的大桥。这是我在有生之年想要完成的一件大事。”
茅以升不仅是桥梁学家,也是一位教育学家。他曾任天津北洋工学院院长、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院长、北京中国交通大学校长。他是一座传知识、育人才的桥梁。
早在30年代,茅以升就重视并致力于科学普及工作。他著有《钱塘江大桥》、《武汉长江大桥》、《茅以升科普创作选》等科普专著。数以万计的青少年听过他的科普报告。他是一座向人民传播科技知识的桥梁。
茅老访问过14个国家,到世界各国介绍我国科学技术的发展状况。他做的关于武汉长江大桥建造技术的报告,受到东京、罗马、巴黎、伦敦的群众和专家的热烈欢迎。美国工程科学院授予他外籍院士称号。他是沟通中外科学技术的桥梁。
茅老一生中架设了多少座桥梁啊!我们如能学习茅老一生奋斗不息的架桥的精神,一定能架设起一座通向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大桥。
(原载1986年1月6日《中国科技报》,作者郭梅尼为我国著名女记者、首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)